蔡子強 - 女朋友在十年之後

十年前，二○○○年，王文華寫了《蛋白質女孩》。

在他的這本成名作之中，他寫的都是那些在現代都市生活中，男女間爾虞我詐、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的愛情攻略，主角都是那些跳躍和躁動，喜歡在愛情中狩獵和涉險的年輕男女。

在他筆下，你不會找到「家明」和「玫瑰」，這類美麗優雅但卻遙不可及的ideal type，你甚至會看不起男主角的淺薄、急色，但他們的語言、思維方式，都是今日都市上班族，又或者「港男」、「港女」的典型。而作者的筆觸，亦由亦舒式的把愛情寫得煞有介事，變得witty、跳脫、機靈、以及——凡間。

我還記得，當年，在他筆下，男生可以分成三種：

第一種是蒼蠅，對女人只敢繞圈飛行，發出嗡嗡聲的噪音，不咬人不吸血，卻怎樣都揮之不去。他們在派對看到心動的女子，通常沒勇氣直接問她拿手機號碼，結束後又恨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

第二種是鯊魚，他們曾翻雲覆雨，知道性是甚麼，聞血興奮見色動情，目標非常清晰，就是要吃掉妳，受害者通常會終身殘疾，日後對好男人也會過度小心。

第三種是狼，道行最高，他們彬彬有禮、葷腥不忌、攻守有據，且處變不驚。沒有蒼蠅的無賴或鯊魚的猴急。

至於女生，他筆下一樣勾劃出一個又一個生動的典型，例如那貼題的「蛋白質女孩」。

那是指像蛋白質一樣的女生──健康、純淨、營養、圓滿，沒有亮麗的外表，卻有很好的個性。她是留在天堂的天使，永遠好脾氣，永遠說對不起，永遠像維他命C。但男主角最後卻沒有選上，為的是與這樣的女孩在一起，就是欠缺了「墮落的快感」，像在參加國慶升旗，一切是那麼的純淨和正義。

此外，還有那些：

．以為托爾斯泰是一家泰國餐廳，梵谷是一個山谷的女生；

．提起S&M並不是想起Sales & Marketing的女生；

．曉得的意大利字比起英文字多，拒絕你不是因為你，而是因為你的階級的女生；

．日常對話中滿是「宰制」、「父權」、「後殖民論述」等唬人名詞的女生；

．青春無敵、熱情、喧鬧、耳環穿在鼻孔之上，你休假時陪老媽探親，她唯一和老媽講話是房租到期日，但是，卻讓你從三十多年的沉睡中甦醒過來的女生；

．美麗得令人心悸，但卻極度自我中心，以為這是她的世界，其他人只是寄居其中，如果地板太冷，要別人鋪上地毯，也不願意自己穿上拖鞋的女生 ……

結果，就是這樣，漂亮的女生不聰明；聰明的女生不漂亮；漂亮又聰明的女生不善良；又漂亮又聰明又善良的女生有獨特的性取向。於是，男主角繼續的狩獵，繼續的涉險，繼續的尋尋覓覓。

十年，就此過去。

二○一○年，王文華寫了《50個女朋友》。

主角仍是十年前那一群人。十年後，她們從二十幾歲長成至三十幾歲；從單身到結婚甚至到離婚；從女兒到變成媽媽甚至單身媽媽。有的得到了愛情，有的放下了愛情；有的失去了自己，有的找到了自己。作者說，為了紀錄、捕捉這種種的轉變，於是，他寫了《50個女朋友》這本書。

這裏所謂的「女朋友」，含義上也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，從昔日的「girl friend」，變成了今天「女性的朋友」；從昔日狩獵的目標，變成了今天分享的對象；從昔日的「界女」，變成了今天的「聆聽」。

就是這樣，王文華展示了五十位女生卸妝後的面貌。

首先是「世界末日小姐」。她不只把每個愛人都當做最後一個，也把每一天也當做最後一天，因此，對金錢、健康、時間都毫無保留。她狼吞虎嚥地嘗試新的事物、新的男人（和新的女人）、以及新的痛苦。她會找你去跳傘，但從飛機上跳下後，卻久久的不把傘打開 ……

你問她還能玩多久？還想結婚嗎？她只是在笑，但魚尾紋卻出賣了她，跑了出來伸懶腰。

有天半夜，她忽然打電話給男主角，要對方到自己家。她坐在馬桶旁，淚流滿面，當初迷住男主角的一雙腿，今天像骨折般無力地癱在地磚上，她的身體像墓碑般冰冷，體內不知埋葬了多少早夭的純真。男主角和她在浴室的地上坐了一晚，記起三年前，他們一起去跳傘，但卻明白到，直至這晚，她才終於降落到地面。

此外，還有「來電顯示小姐」。她人長得漂亮，從小就男生緣份不缺。以前由父親扮演gate-keeper的功能，有了手機之後，就改以來電顯示來過濾男生。她定下一個又一個嚴苛的標準，這樣的不接，那樣的也不接。甚至當喜歡的男生打來，從來電顯示中露出了身份之後，她也一樣至少要響四聲之後才接，為的是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在等電話。她還會專揀在街上才回電，即使在家裏，也會一邊回電一邊啃着蘋果，為的是顯示自己的漫不經心。

十年之後，電話慢慢少了，不單只是追求者，還包括普通朋友，都一一被來電顯示拒於門外。沒有人喜歡對着錄音機講話，也沒有人喜歡重重關卡。她在過濾電話之餘，也為自己濾掉了很多緣份，以至生活和友誼。結果，原本用來連結人與人的工具，卻讓她變得更加孤單。

就這樣，王文華在本書寫了五十個小故事。當然少不了的，就是十年前的「蛋白質女孩」。

她做事嚴謹，待人和善，十年之後，已經晉身企業的管理層，但健康純淨的她，仍舊單身。逃避寂寞的方法，就是盡量不在家。她沒有感情，於是全心工作，或是她全心工作，於是沒有感情。哪個是原因，哪個是果，誰也不知道。

十年之後，偶然，她在健保中心作身體檢查時重遇男主角，那一個當年在幾次約會之後便消失，但卻讓她忘懷不了的男生。於是天南地北的再聊起來，得悉雙方仍舊單身。到結尾，男生說：「再和妳聯絡，手機沒變？」

「蛋白質女孩」微笑並點點頭，但心裏卻記得，十年前他消失之前，說的就是這句話。

這些年來，究竟她們，又有何變化呢？

Because of this passage, I wanted to read both books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