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歲那年,有人向我求婚。
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。我們在中環大會堂聽完音樂會,在寒風中散步到尚未遷走的天星碼頭。我專挑異常寒冷的夜晚乘渡海小輪,要冷就要冷到盡才算過癮。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。我回頭一看,只見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,不知何故十分激動。「可以嫁給我嗎?」他說。
我看著雙眼有點濕潤的他,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小說Girl, Interrupted 那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女主角。她用盡方法仍無法逃出精神病院,卻因為有人向她求婚,馬上放了。Hey, wait,為什麼我在這個可能改寫下半生的緊要關頭,仍非要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小說情節不可?我就是那種死到臨頭,仍會把自己躺在棺材的畫面當成電影來看,終日胡思亂想的無聊人。真要命。
我在腦子裏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,然後翻開日曆,確定那天並不是愚人節,也不是盂蘭節。「你要我──嫁──給──你,是嗎?」他重重的點頭。
「Tempting. But no.」我說。然後繼續向前走。
* * *
好幾年後一個冬夜,我在中環大會堂聽完音樂會,沿門外那道長廊步行離去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經有人在這裏向我求婚。那次以後,我就再也沒有發過市。
我那二十六個plan 全都是靠不住的小混混,風花雪月是可以的,卻沒有一個可以付託終身。假如當年那個在寒夜裏凝視我的男人,就是我這輩子唯一願意娶我的人,我當年豈不是毀掉了嫁人的唯一希望?
回想起來,那時他三十歲,已經有了事業基礎。家教良好,拉得一手很捧的大提琴,穿衣品味也相當不俗。條件那麼優越的男人,地球上還剩幾個?我怎能讓這黃金機會白白從指縫間溜走?我問自己:王迪詩,假如上天讓你回到過去,再揀一次,你會答應求婚嗎?
我經過千分之一秒的深切反省,答案是「No」。我再問自己:假如那是Philip 呢?
Well, in that case,也許我會答應吧,我不能確定。然後我想起那次Philip 到我家來,我們默默地站在陽台看蘭開夏道的風景,他遞給我一個繫絲帶的小盒子。打開來看,是一朵淡紫灰色薄紗做的玫瑰,花蕊是兩顆小巧含蓄的珍珠,是個束馬尾用的髮飾。「我想,也許你今年會喜歡束馬尾。」他說。我是真的感動了,甚至有股衝動想緊緊地抱住他。但當我抬起頭來看見Philip 欲言又止的模樣,我又忽然有點害怕,我怕我這輩子無法再離開這個男人。
我轉身離去了。
在那種要緊的關頭,我總是無法再踏前一步。有時候,我懷疑我心裏總是想念Philip,是因為我從未跟他開始過,那讓我心中暗暗有種忐忑的喜悅。為了一次又一次得到這份喜悅,我有心無意地把他引誘到情感的臨界點,然後在他準備越過臨界點那一刻轉身離去。
最初發現自己可能正在從事這種勾當,我首先驚訝自己的手段居然如此高明,接心裏湧起了一陣內疚感。After all,我是個盜亦有道的女人。但當我想到Philip 說不定也在從事相同的勾當,他對我的若即若離,說不定也是把我引誘到臨界點的策略呢。想到這裏,我心裏的內疚感又一掃而光了。
與此同時,我無法忍受停頓,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安穩。假如那夜我沒有在Philip 面前轉身離去,也許我們已經開始了。然後拍拖、結婚、生仔,像大部分人那樣花半生積蓄買來房子、期待年終花紅、緊盯菲傭不要偷懶、每年暑假帶孩子歐遊。假如我願意的話,也許我也能像大部分人那樣,得到一般人的幸福。我像所有人一樣需要安全感。然而不管是當年向我求婚的男人,是Philip 還是任何人,我依然無法逃避我心底裏的問題──那就是我一直追求的人生嗎?
我是個任性又倔強的人,而且拒絕反省,看見棺材也不流眼淚。儘管沒有害人之心,但總體而言非常自私。經常滿腦子鬼主意,卻不願辛勞地把那些主意付諸實行。但即使無可救藥如我,依然無法欺騙自己去過一個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生。
那麼,我想要的又是什麼?
小時候看書,我總是狼吞虎嚥地沉迷追看。待同學們問我故事的結局,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知結局。我總是把最後十多頁略去,急不及待跳到另一本新書。
我在閱讀中得到極大的驚喜,而我永遠都在期待更大的驚喜。不管手上這本書如何有趣,我總是來不及看完結局就忍不住問──是否還有更精彩的?吸引我的並非結局,而是歷險,是歷險的過程。
直至今天,我看書依然有「略去結局」的傾向。雖然長大後覺得為了尊重作者,還是把書正正經經的讀完比較好吧,但無論怎樣堅持,最後一兩個章節我總是馬馬虎虎地略過,又急不及待去翻另一本書,雀躍地期待另一趟的歷險。
然後我發現不止看書,對於戀愛、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,我也從不滿足於現狀,儘管現狀已無可挑剔。我本來可以把《蘭開夏道》一生一世地寫下去,我明明知道office gossip、男歡女愛這些題目永遠有人愛看。世上不是有好些作家,寫了二三十年依然寫大同小異的東西嗎?他們的作品不是也暢銷如昔嗎?寫《蘭開夏道》的過程很有趣,但我仍是邊寫邊問─是否還有更有趣的?
於是我嘗試寫小說味道更濃的《一個人私奔》,然後寫了偏離大眾化思路的舞台劇本,接籌備我的第一本畫冊,同時在寫一個電影劇本,為長篇小說所作的資料搜集從未間斷,寫散文的時候不斷調整心境,每逢在寫作上有新發現便興奮地傻笑,同時把自己弄至筋疲力盡。累得實在動不了,便大字型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喘氣,然後爬起來又向前跑。我總是不滿足,不滿足。
我在《一個人私奔》寫過一位定居夏威夷的堂姊,她曾不屑地說: 「我不像你,活得像個颱風。」我一驚,憤怒地反問: 「我什麼時候活得像個他媽的颱風?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細水長流的。如今回想,才理解堂姊的不屑。
姑母從小看著我長大,她不喜歡我的個性。「年少時還可以仗著一點小聰明,總算可以混一口飯吃。待年紀大了,你打算怎樣?那點小聰明夠你活到八十歲嗎?做人還是腳踏實地吧。」腳踏實地。
對一個女人來說,結婚生仔是唯一被認為腳踏實地的事情。不管你是Girl, In terrupted那被關在精神病院的少女,是第三世界的村婦,是二十一世紀的都會女性,只有依附一個男人才是腳踏實地。姑母的眼神彷彿在說: 「女人,終有一天需要妥協。青春敵不過時間啊。」她那滄桑的眼神,隱隱藏著一絲幸災樂禍。
如果有天,我發現安穩的人生能給我最大的快樂,我會義無反顧地爭取安穩的人生。在那天到來之前,不斷向前跑似乎是唯一腳踏實地的生活方式──前面還有更美的風景嗎?下一站是否還有更精彩的事情?也許有,也許沒有。而我在尋找的過程中無比快樂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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